时光的步履不停歇,很快就到了深秋的季节,降过一场霜后,山上的草木蔫软了,何喜花心想,该给羊们屯积过冬的草料了。这段时间,何喜花早出晚归,一边放羊一边扎草垛,她的母亲秦如兰已经连着好几天逮不到她的面,秦如兰找何喜花有着急的事,秦如兰等不行了,只好到山里寻她,秦如兰气喘吁吁爬过好几座山坡,终于见到被一群羊环绕起来,正撅起屁股扎草垛的何喜花,秦如兰把头上挂着草枝的何喜花吼回家,对住一脸疑惑的何喜花爽快地说,不要扎草垛了,今年冬天不用屯草料!
刚刚入冬的时候,何四田留下来的遗产——一羊圈拢共二十八只小羊羔,被何喜花养的又肥又壮,可以出手卖了。羊们被羊贩子捆起四肢,一只一只塞进木头笼子,它们大概知道,这下活不成了,这下再见不到两道川明年美丽的青草坡了,羊们“俺憨…俺憨…俺憨…”地拼命朝何喜花哀嚎,何喜花背过身子去,正好瞅见树杈上的麻雀,正被羊叫声惊起,哗啦啦飞起遮天蔽日的一片。
卖掉了一羊圈二十八只羊,秦如兰手头有了余钱,她从集上扯回了几尺粉色的碎花布料,问人寻了个最时兴的罩衫式样,一针一线,给二闺女亲手缝了件新夹衣。秦如兰想明白了,今年不置买小羊羔,一羊圈又一羊圈地养羊,一辈子也逃不开受穷的烂命,不能再把她和二闺女的命和羊拴在一搭里了,她要为她和二闺女寻找新活法。秦如兰的心中早有了打算,她要发挥二闺女面长好看的优点,让二闺女跟大闺女一样有出息,能给家里闹回来十两黄金,她不是何四田,等有了十两黄金,她要吃香的喝辣的,她要穿金戴银,过一过富裕人家的生活。秦如兰满怀信心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她转念又想,这真是啥晦气的念头,大闺女有甚出息,有出息还自家跳崖寻死?想到她苦命的大闺女,秦如兰的眼泪珠子止不住掉,她浑身有种紧紧裹缚的压抑,以后就好好珍惜二闺女吧,珍惜这眼下尚在世的唯一亲人,她得让二闺女好好活,好好地活着,生活才有奔头,指不定哪天交好运,二闺女被好人家看上,就能为她闹回十两黄金来,即便闹不回来十两,哪怕只五两也很好……。
在当家人何四田死前,人们无法知道,秦如兰竟是这样一个雷厉风行、拎的起放的下的响当当人物,卖完羊,秦如兰果然没有再置买小羊羔,没有过多久,她便托东葫芦川伐木老汉的情面,在裴家木料场,给二闺女谋了一份看守木料仓库的好营生。做这样的决定,秦如兰心情复杂,她是被裴家木料场场主裴奇芳害死的女子何喜文的母亲,毋庸置疑,她恨死了裴奇芳,她将这挨千刀的死贼,连同他祖宗十八代,诅咒过千千万万遍,她是恨不得也让这个祸害尝一尝痛失亲人的悲苦。俗话说的好:骂人不疼,诅咒不灵,往往,偶然的巧合,总是意料之外的严重,裴奇芳的父亲裴四和弟弟裴勇芳在开栅屯兵营战役中丧命,秦如兰觉得,他们一定是被她咒死的,只恓惶了被他们牵连的两道川的百十来号人,要陪着他们一块儿死,而每当想到,裴奇芳这个祸害,依然在人世逍遥,秦如兰就气的牙直痒痒。
但是,在秦如兰的心中,恩怨仇恨固然重要,过好眼下的日子才更具有现实意义,伐木老汉说的好,裴奇芳对喜文造的孽是他的大罪过,这债他早晚得还,眼下,裴奇芳带领两道川起死回生,为人们寻了条新活路,他活着有使命有意义,就让他活吧。作为何家一家之主的秦如兰拿出了不平凡的气度,开始为破败的家庭谋活法,她想,迈向好生活的第一步,是要彻底斩断与放羊的关系,让二闺女走向更高的生活领域,结识更高的人群,裴奇芳你个天杀的祸害,我宽宏大量,姑且放你一马,你就等老天爷收拾你吧!
当得知母亲要安排自己去裴家木料场看守仓库,何喜花简直气疯了,她愤怒地顶撞了母亲,对这个不妥的安排更是抵死不从。这些都在秦如兰的预料中,她好言好语劝说不起一点作用,她了解何喜花,芋头一样的笨脑袋,不戳到痛处,根本不用指望能转过弯儿来。果不其然,何喜花那看似宁死不从的固执,在秦如兰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站在三座崖崖边,眼见要跳崖的瞬间,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最终,何喜花听从了新任一家之主的安排,穿上粉色碎花新夹袄,心中闷闷地,去西葫芦川的裴家木料场,去看管木料仓库去了。
这时的裴家木料场,是一轮初升的朝阳,日新月异、蒸蒸日上。从东葫芦川坡上一拐,目力所及,就能看到一大片木料制作的场景。何喜花从坡上哧溜着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西葫芦川有元宵节闹花灯的惯例,每年正月十五,姐姐和她都会站在这坡上看。老人们唱的好: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花灯黄,花灯红,雪打花灯好年丰,眼面处一片五光十色,有绣球灯,兽头灯,花卉灯,鸟禽灯,还有蛟龙灯和高褐马灯……。那时节,天上地下,灯月互相交映,辉煌如同白昼,如果再能下点儿雪,便更美了,在白色的朦胧里,灯光和星光一齐闪耀,雪花被光点亮,忽散忽聚,悠悠飘荡,如春光下的柳絮迎风而起,如三月里梨花千树万树绽放,闹花灯的西葫芦川便成了一处人间的乐土。小时候,何喜花个子矮,姐姐怕她看不好,就将她抱起来,抱的太久支撑不住,姐姐蹲下身子,让她踩在背上看……。姐姐不止对她好,姐姐还救过她命哩,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她在雪天里跟娃娃们耍闹了一天,当晚满身长大片的红疙瘩,连住几日不消褪,接着开始发高烧,嘴里胡言乱语嘟囔,就连大夫都推说这病恐怕没得治,只能用人血当药引吊一吊命吧,听了大夫话,姐姐转头操起刀一刀就割破手腕,姐姐放了七天血,硬从阎王爷手上把她抢夺了回来,让她在那场凶险病里,只是坏掉了嗓子……。想到这,何喜花的眼圈红了,她觉得,要是不替姐姐报仇,她连人都不算。
何喜花是想了就干的人,她的复仇念头,很快付诸了行动。两道川的田野里,矮牵牛花正悄悄盛放,一朵朵紫色的小漏斗,像点缀在田野里的蓝宝石。这是一个万物可爱的季节,谁都不曾料到,这时候,一串危险的火苗在裴家木料场的仓库大胆地烧了起来,火苗殷红,跳动着四处乱窜,很快就将整个仓库照的光彩夺目,仓库里生出的一缕白烟,刚刚进入天空,就被四周巡视的工人发觉,工人飞快地拎起水桶,一边扑火,一边大声叫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快来救火啊!木料场的其余人员很快聚集过来,顷刻之间,众人便把这火彻彻底底地扑灭了。所幸这时存储在仓库的,是一摞摞的新木料,新木料的水分没有干透,所以这场火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火是何喜花故意点的,对此,她本人供认不讳,视死如归。何喜花被人们押送至木料场总管尤玉的面前,尤玉质问她,为何点火?为何要谋害裴家木料场?何喜花瞪起眼盯住尤玉,她的一双眼珠漆黑而水润,她不回答尤玉的质问,而是扯开破碎的嗓音,恶狠狠地,歇斯底里地咒骂他:你为什么还没死?你这个天杀的祸害,你害死了我姐姐,我要烧你的木料场!我要烧光你的木料!我还要烧死你!
这时候,尤玉记起来了,这是他在从两道川回卧牛县途中,曾遇到过的奇怪女人,当时,她就曾用这副破碎的嗓音咒骂过他,尤玉走到何喜花面前,他的心中充满冤屈和愤怒,他极度生气,抬高嗓音,对她冷冷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姐姐,更不曾害死你姐姐,你不要再这样胡搅蛮缠了。原本,他还想说些胁迫和恐吓她的话,再和她谈一谈损失赔偿的情况,但是,当他看到她的脸,一半是苍白,一半是火灰,她的眼睛里,是和从前一样的凄楚,尤玉的心顷刻柔软下来,他直起身子,什么也没有再讲,竟然扭头走开了。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诉:裴奇芳死贼,你还我姐姐命来!你不得好死!尤玉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是将他错认成裴奇芳了。
在场的众人,都知晓木料场场主裴奇芳与点火女子的姐姐何喜文之间的往事,这往事隐晦尴尬,旁人不便多言语,见总管都不再追究,众人便赶紧劝说何喜花,说是她认错了人,刚才的人可不是裴奇芳,而是木料场的总管大人——尤玉,尤玉总管是从卧牛县县城来的,是来拯救两道川的大好人,可不敢再胡闹了。
得知被她长久地憎恶,经她几番打击辱骂的人,竟然不是裴奇芳,何喜花当场便羞愧难当,悔恨不已,原来是她搞错了,是啊,这个长相周正,一身正气的人,怎么可能是裴奇芳?她的脑子真是没有脑水了!只是在何喜花还没有来得及向被冤枉的人致以诚挚的道歉时,东葫芦川伐木老汉已为她做好安排,她即将离开裴家木料场看管木料仓库的岗位,前往裴家木料场在南堡村的驻点,在那儿,她为往来交易的客商端茶倒水,这是份苦轻营生,是闯不出什么大祸的营生,在那儿,她将遇到对她一生产生深远影响的人——团栓子。
裴家木料场的生意日渐的红火兴隆,单单是南堡村驻点,除了管理账面的掌柜,看守仓库的库管、负责锅灶吃食的后勤与端茶倒水的接待以外,还雇下了十几名南堡村本地的劳力,专门做木料搬运的工作。在这些劳工中,有一个好气力、好脾性的年轻人,名叫团栓子,他身上发生过一段极悲苦的往事,这事距今久远,大约是发生在十年之前,那是团栓子心酸的童年,也是曾经轰动一时传遍周围山乡而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件离奇事。
那是十年前寒冬的某一天,南堡村一户普通农户家中,好心救下了一个流民。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家里的男人,端着一簸箕刚从炕洞里掏出来的灰渣,走到院外的路旁去倒。天色还有些灰暗,空气极冷,将男人哈出的呼吸瞬间凝成一片白雾。走出院门,男人远远便看到,在灰渣坡冒起来的尖堆堆上,乱糟糟围满了烂菜叶子,破棉布团,在这些烂物中,正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男人扔下簸箕赶紧跑过去,他将蜷缩在地上的人搀起来,带回了屋里头,男人的妻子麻利地穿戴齐整下了炕,支棱起炕头的锅台,熬了几碗热乎乎的玉米饭。将玉米饭给搀回来的人喂下,又将她梳洗一番,这人渐渐恢复了生机,焕发出了年轻女子的鲜亮容貌。
这样酷寒的天气,从灰渣坡拾回来的可怜女子走出这家的大门肯定活不成,家里的男人与女人商议,好心将她收留下来,家里的女人不曾料想,这样的善意会为今后的生活带来无穷的灾难。被收留的女人就这样成为了家庭的一员,她与这家人共桌进食,同炕入眠,从此以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南堡村,接下来的日子,她肚子一次又一次大起来,接二连三地,她为她的救命恩人生下了三个胖男娃儿。
就这样过了十年,家里重视伦理道德的妻子,在期艾的幽怨中早已撒手人寰,灰渣坡女人得到了命运眷顾,她从寄人篱下的逃荒流民,名正言顺地转变为家中的女主人,前妻的大女儿被她早早打发,在得到一笔丰厚的彩礼后,远嫁去了古交县,只剩前妻的儿子——团栓子,这个从小揽包家中脏累活计的苦孩子,在几年之间,长大了,现在,他正在两道川裴家木料场的南堡驻点,做木料搬运活计。
赵慧红,女,年生人,籍贯山西太原,现居山西吕梁,民盟汾阳总支盟员,现就职于中国移动通信吕梁分公司渠道运营中心,吕梁市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品长篇小说《遥远的山河》、中篇小说《石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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